许广平生前出版过四本书:《欣慰的纪念》、《关于鲁迅的生平》、《鲁迅回忆录》和《遭难前后》。前三本书都是介绍鲁迅的思想、作品和生活的,后一本书是写她自己的经历的。她从青年时代起,就是一位富有才气的杂文家。鲁迅曾在一封信中借用别人的话向她表示:她的富于才气,是他爱她的重要因素之一。许广平从学生时代到晚年所写的大量的散文、杂文,散见于报刊,没有编集。不久前由海婴先生将她的所有文字,包括上述的四本书在内,编为三卷本《许广平文集》,已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。这部文集是研究鲁迅和学习鲁迅的不可或缺的著作,也是了解她本人奋斗历程的自叙。今年是许广平诞辰一百周年。在纪念她的日子里,重温她在半个世纪前写的《遭难前后》,仍然使人感到浩气长存,激荡人心。她无愧为鲁迅的学生、伴侣和战友。她是现代妇女界的精英。
那是1941年12月15日,即日本向英美不宣而战的第七天,早晨五时,天还乌黑,侵入租界的日本宪兵队十余人,身穿便衣,冲进了霞飞路霞飞坊(今淮海中路淮海坊)许广平的家,先是查问姓名,接着就翻箱倒柜,把一大批书刊和十几个图章捆成两大包,将许广平一起带走。
许广平为什么没有尽早离开这日军包围下被称为“孤岛”的上海英、美、法租界呢?因为她有责任保管鲁迅遗留的文物。她说:“这一草一木,一桌一椅,一书一物,凡是鲁迅先生留下来的,都好好地保存起来,这不是私产,这是所有全国人民,凡是要了解这一时代文化,这一位作家的生活的人”,都是十分宝贵的。尤其是鲁迅的藏书,鲁迅的文稿,还没有出版过的鲁迅日记和书信,都是决不能散失的。这是重大的民族遗产!她也不便托人保管,免得连累别人。她说:“我不敢在任何危难的时候交托任何人。以人民立场的我,始终没有离开上海一步,也就为此。”
许广平被推上汽车,带到了北四川路过苏州河的邮政大楼房的“日本宪兵队总部”。她被关进恶臭难闻的牢房。一间不大的囚室,挤着四十六七个男女囚徒,“像沙丁鱼一样排在木板上,每一转动,就影响到全室的人”。而在这囚室里,有一人是“遍身水肿浓血臭射”的;有一个是长期肚泻的;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白俄姑娘,爬起睡倒的在人堆里乱钻。如有低哑的呼号,或因转身而引起轻声的争执,就会引来严厉的呼喝:“马鹿!”铁锁叮当的响,门乒乓的开,木棍劈头盖脑的打过来。许广平这样写道:“幸而我得钻在四五个女囚徒之间,然而左边的茅厕臭和右边的浓血臭就足够你头昏脑胀。自然这也是一种苦刑,无可逃避的。”
日军占领租界后,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逮捕许广平呢?起初许广平自己也想不透。经过审问,许广平才明白了:他们急于要知道中国文化人中的抗日分子的名单及其住址。他们以为:许广平是名人,接触的人多,她当然知道抗日文化人的下落;同时,她是女人,带着孩子,会很容易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的。他们先是对她欺、吓、哄、诱。欺:他们说已经有人交代了你们的抗日活动,你已被出卖了,你还为他们遮瞒什么呢?吓:他们对囚徒严刑拷打,被酷刑后的人,头破血流,遍体鳞伤,在囚房里已看到了吧。你不招供,就会像他们一样!哄:你不是很相念你的儿子吗?你说了马上可以放你,可以很快见到你的孩子。诱:只要你说了,不但放你,还可以给你种种好处。但是无论他们怎样使用这四种手段,都没有能达到预期的目的。在被捕前,许广平为防备万一,已将朋友们往来的书信和地址、抗日团体的材料,转移掉了。搜查时搜出几本旧杂志,上面有她写的抗日文字,是一时疏忽没有转移掉;还有几本作者题赠的书。她的“口供”就始终是:前几年写过抗日文字,这几年已不写了;因为要带孩子,这几年已成家庭妇女,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;偶然收到朋友的赠书,都是从邮局寄来的,并不知道他们的住址。敌人从她的“口供”中没有能得到什么。
被捕第五天,侵略者突然改变了审问的方式。当许广平的答复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时,前几天还“好言相劝”的军曹长变了脸,大喊一声:“你撒谎!”就猛力地打来几下耳光。他在她面前放着纸和笔,要她写供。许广平表示没有什么可写。他就大打出手:“全个头面的各部位都轮流被打遍了,耳中轰雷般响,眼前乌黑了一片旋又感觉清澈,像暴风雨前的晦暝交变似的。”许广平这样昏过去又醒过来,仍以沉默相对。大概他自己的手已打痛,就改用皮马靴猛踢她的大腿。这时许广平咬紧牙关,毫无表情,仍然沉默。她的心头却升起了一个信念:“身体可以死去,灵魂却要健康地活着!”一个人拳打脚踢不够,就几个人用皮带、皮鞭对她抽打。然而许广平面前的白纸仍然是白纸。许广平这样写当时的心情:“没有尝过牢狱之苦的人是不容易理会到某些人为什么会变节,为什么会忍受不住痛苦的试炼。我不敢说我能忍受,因为我也还是人,是肉体,不是钢筋铁骨。”然而这时她却又想:正因为如此,“不就更应当尊敬那些死去活来了多次的勇士,百折不挠的灵魂,在狱中死去十一次又活转来的囚徒,上老虎凳把两上膝关节都错开了,蹲着来走路的人吗?我见着他们,只感到惭愧,更增加了尊敬。我算吃过什么苦!”她以这些爱国志士自勉,严正督促自己,在受刑最苦的时候自己以为绝不应超越的信条只有四句:“牺牲自己,保全别人;牺牲个人,保全团体!”她所指的团体就是共产党人领导、旨在抗日、出版过《西行漫记》、《鲁迅全集》的复社,妇女抗日团体和文化界的抗日组织。
在暴力未能奏效以后,敌人使出了更为卑劣的手段。在一次审问中,他们突然下令:“把衣服脱下来!”这对于女人无异“像晴天霹雳”。她要反抗,但她立刻又说服了自己:“只要除了用口和笔写说些什么,其余都无所谓。”在脱了穿,穿了脱几次后,他们又吼叫:“你说不说?”没有回答。这时,“噼噼的鞭子没头没脑,身手腿臂都遭到了。唯一的念头是痛恨。已经打到这步田地,还有什么可以妥协?至死不屈服,坚决的心情,随着鞭打而凝固了”。鞭子稍停又响起了敌人气急败坏的大喊:“你说不说,你不说我就叫你脱掉衣服到南京路上去走!”许广平心里不觉暗笑:“如果真这样做,不是我的羞耻而是你们!”这一招,敌人又失败了。
凶残的敌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,他们疯狂地又对许广平施加电刑。“滋滋声的电流,从电线走到马蹄形的铁圈上,走到贴肉的手腕上,通过脑神经,走到全身,个个细胞遭到电的炙烧,大小神经遭到电极的震晕,通过血管,走入骨髓,全身发生剧烈的变化,不由自主地痉挛随着电流的强弱而轻重,比晕船还更有说不出的痛苦之感。全身在沸腾,不由自己克服,从内部脏腑到四肢五官百骸,无不起反应了,一句话:形容不出的难受。”电流一次比一次加强,许广平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。这时她心头只有愤怒的想:“去罢,就让他死去,你一点也还是得不着。”电刑后的许广平,脸因挨打而全肿,大腿被踢而淤血结成累累硬块,全身鞭痕,两眼青紫得有核桃那么大,两膝因电流而各有一块烧焦的凹瘢,两腿已像折了似的支撑不住身子,胸部发闷,头晕涨痛,总想呕吐。这一切,侵略者除了表明他们的凶残的兽性外,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得到。
敌人对许广平使用了各种酷刑后一无所得,最后只得把她放了。她回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通过周建人,告诉文化界的朋友们:她已出狱,请大家放心,但不要来看她,防备周围有日本特务监视。这段监狱生活她是决不会忘记的。后来,她把狱中76天的种种遭遇写成《遭难前后》,先在抗战胜利后的杂志上连载发表,后又出版了单行本,把侵略者的罪行昭告于天下。
许广平是为新中国的诞生和建设而奋斗的战士。学生时期她就是早期国民党在北京的地下党员。国民党蒋介石集团背叛革命后,她又和反动派进行不懈的斗争。抗战胜利后,她是文艺界坚持进步的一员,是上海妇女运动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。她参与了中国民主促进会的发起和领导。在每个历史的关键时刻,包括在侵略者的狱中,她都身体力行地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革命精神。郑振铎称她是“先驱者的大无畏的表现”,尊她为“中华儿女们的最圣洁的精神的实型”,她是当之无愧的。